自我之为一个问题,岂不大哉。我们每一个人活在世上,都是一个“我”。“我”是生命的载体,是“我”出生、生存、死亡。“我”是情感的主体,是“我”在爱、恨、快乐和痛苦。“我”是认识的主体,是“我”在感觉和思考。对于任何一个生命个体来说,“我”是与之相关的一切之前提,没有这个“我”,一切都无从谈起。可是,究竟什么是“我”,一旦追问下去,几乎没有人不感到茫然。这个令人困惑的问题,也正是哲学所关注的。在对话中,我主要从西方哲学的角度,法师主要从佛教哲学的角度,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讨论。在西方哲学中,对自我问题的探讨可以分为三个层面。一是认识论层面。西方哲学在古希腊主要关注本体论,到了近代才开始聚焦于认识论,英国哲学家洛克是把自我作为一种认识现象来分析的第一人。作为一个经验论者,他从反省入手,在自己内心体会“我”是一个怎样的概念。他的结论是,自我是人格的同一性,而维持这种同一性的关键在于意识。人在感觉、思考、生活时伴随着意识,人的感觉、思考、生活在变化,人自己也在变化,但意识具有延续性。正是凭借意识的延续性,人才能够在回忆时把过去的经历认作自己的经历,把那个在岁月中不断变化的自己认作同一个“我”。
二是本体论层面。洛克只把自我看作一种认识现象,至于它是否寄寓在一个实体比如说灵魂里面,他认为是无法知道的,因此探究这种问题是没有意义的。英国经验论者都拒斥本体论,否定任何实体概念。西方哲学的另一个传统,从柏拉图到近代的理性主义者,则喜欢在本体论层面谈论自我,认为自我的本质是灵魂,而灵魂是一个实体,并且把灵魂的来源追溯到某种最高实体,比如理念世界或上帝。三是价值论层面。肇始于文艺复兴的西方近代人文主义思潮张扬人的个性,强调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自我,都应该在世俗生活中实现其价值。到了尼采和存在主义哲学,这种强调达于顶峰。尼采提出“成为你自己”的口号,警示人们不要作为社会所派定的角色活,虚度了只有一次的生命。存在主义哲学家猛烈批判人在社会中的异化现象,倡导通过某种深刻的内心体验回归真实的自我。
佛教哲学怎样看自我?与上述西方哲学的观点进行比较,我们会发现,二者有少许相似之处,更有根本的不同。在价值论层面上,佛教同样也反对把虚假的自我认作真实的本性。因为无明,人心会产生种种迷惑,从而形成错误的自我观念。比如说,在“贪”的支配下,会把钱财、权力、名声等身外之物认作自我;在“嗔”的支配下,会把愤怒、怨恨、嫉妒、傲慢、自卑等各种负面情绪认作自我;在“痴”的支配下,会把所执着的错误观念认作自我。不过,这里要特别注意的是,近现代西方人是立足于个性的价值批判虚假的自我的,佛学当然是坚决反对这种西方式的个人主义的。
这就要说到本体论层面了。按照我的理解,在本体论层面上,佛教对自我的解说有两个关键词,一是佛性,二是无我。佛性,又叫清净心,是心的本体,或者说,是心的本来面目。人人都有清净心,但是被迷惑心遮蔽了,而虚假的自我观念,实际上就是把迷惑心认作了心的本体。所以,要通过修行去除遮蔽,还心的本体以本来面目。那么,这个心的本体究竟是什么呢?佛教主张无我,因此,这个心的本体不是实体。无我,又叫无自性、性空,就是一切现象都是缘起,没有自身不变的本质。世界没有一个叫作上帝的不变本质,每个人也没有一个叫作灵魂的不变本质。佛教与西方哲学的柏拉图传统以及基督教的最根本不同,就在于此。我们人人如此看重的这个“我”,也只是缘起的现象。当一个人去除了一切缘起的现象对心的遮蔽,包括破除了对“我”的执著,这时候的心,就像一面镜子,映照出了万物皆空的景象,这时候的心,就是心的本体。所以,所谓心的本体,就是对性空的彻悟,就是性空在人心中的映照。所以,这个心的本体常常被描述为是如如不动的,是一种虚空的状态,是圆满而自足的。“我”只是缘起的现象,并无不变的本质,人为何会如此执著于这个“我”呢?在佛教中,唯识宗在认识论层面上对此有详尽而深刻的剖析,简言之,根源在于末那识执阿赖耶识为“我”,这种执著来自根本无明,是在潜意识领域中发生的事情。